太阳很亮,但天空仍旧是沉暗而压抑的灰白。横卧着的过于高大伟岸的山脉如同沉眠的巨兽,而萦绕其上的雾气则是那兽在跨越无数个春秋的歇息中最为短浅而微弱的吐息。那山脉得有三十英尺高,拔地而起的优雅峰峦直插云霄,恢弘壮观如古代帝王壮美绝伦的陵墓。而阳光则躲闪着它,仅将微不足道的光洒在裸露的青黑岩石地表上,听任暗幕在深幽峡谷与低陷山堑间蔓延。宛如有什么东西压抑着胸口般不适。那座绝非天成的山脉面前,思想显得粗劣而渺小,与其阴郁,荒凉,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存在相比有若尘埃。
又是个梦。
违和感、身体不适与被窥探的厌恶混在一起。
几缕烟气翻卷勾勒出无形的实体,接着有个影子如在白纸上滴上墨迹般缓缓晕开,空气中弥漫着混沌的凶蛮与狂暴,其本身则散发着坚如寒铁的深重绝望。
那就是这座山脉的本源。
矮小的黑袍抬头仰视,迎上视线。从那冷而僵硬的面孔中能看到的仅有浑浊漆黑——仅有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虚无。宛如幽灵。诸多琥铂色的眼球带着空洞的祈求望过来、带着沉重的绝望望过来、带着巨大的怨恨望过来,在深重的沉默与葬礼般的气氛中一一转向,目光被迫相对、紧紧锁死。突兀的厌烦在脑海中翻滚。
——你仍未感到恐惧。
略带着诺赞口音。
——仍未,感到,恐惧。灵魂,悲惨的缝合。
——那是你的,宿命……?
溃散成尘。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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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栏杆把阳光划成一格格,斜着洒进收拾齐整的屋子里,洒在灰土色的地板与绿帆布帐篷上,洒在平整的白被褥上,洒在少女的肌肤上,将少女白皙中透着红润的柔顺肌肤与流泻而下的银色长发镀上一层金边。
“请不要看。”语气有些害羞,她很少在话里掺进感情,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一次呼吸的时间后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则是毫无感情变得和平常无二了。
“介意吗?”不由自主地调笑。
“嗯,介意。”更加冷了,简直像外面的气温一样冷。眉眼间虽然不甚表露但也看得出有些微烦躁,随后却被谜一样的微笑取代了,“如果不介意,您要看到什么时候?”
诶,不对不对。不该有这样发展的。
“抱歉。”
老老实实的认了错,侧过头对着窗外发呆。冬天的太阳很亮,照的结着粗糙冰晶的灰暗地面上显出无数的光点,好似幼时所见的漫天繁星。
幼时所见。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仅有那漫天壮丽的光辉仍历历在目。屋里满是少女的香气,用力深吸一口。无论何时只要看见这孩子在身边就会安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能是同居久了。
说不定是流落他乡的依赖罢。
没有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从未好好回应过他人愿望的自己这次又会怎么样呢——若是真的抱有那种感情,还是早些远离吧。
叹气。
传来从少女的唇边逸散而出的小小悲鸣。
“能回头吗?”
“不行。”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忍耐什么,紧接着再次确认,“不行。”
缓缓地回过头去。
上身未着寸缕的少女紧抿着唇,眉眼低垂。血花在胸腹部盛放,骇人伤痕自右肋下方深深嵌入,沾染血迹的酒精棉夹在纤细的手指间,绷带散落。即使沾着血迹也未令她的美丽有半分减损——反而在坚韧之上平添了一份柔弱。
乱来。
“别逞强。”试着用最严厉的语气命令,“去找医生——不行,找个会治疗术的法师。”
“不要。”也许是错觉,调子里带着一丝轻快,接着又恢复原状,“不需要的。没问题的,大人。倒是大人——身体?”
“用不着关心我呀。快去。”也许是忙乱的扯开话题,更像是单纯的关心。少女的固执在过去的五年里已经有所领教,“过来。”
“说了不要看的。”虽然以平稳的声音抗拒着却还是缓缓走过来了,靠着叠起来的被子坐在床上。真像只猫咪。想要抚摸她的头,却被她眯起眼睛盯着。抬起手时因肩膀的酸痛有些停顿,显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漂亮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其实不像看起来那么冷,仅仅是在压抑感情。被澄澈的眸子盯着时心脏加快了跳动的节奏,被看穿般的不适感在心头缭绕。
“忍一下。闭眼。”
楔形伤口还在缓缓地向外渗血,创口粗糙,深可见骨。皮肤翻卷起来露出血淋淋的肌肉。
“有没有打过破伤风?”
“嗯?”
需要缝合。
这样子肯定超痛的,但是为什么还要故作无事啊。
回忆了一下治愈术,还不是很生疏——五年前特意去学了一下。
蘸着她伤口周围尚未凝固的血在肌肤上涂下痕迹,对元素巫术的适应性不太好的身体有些排斥聚集的元素。强忍着疲惫与反胃吟唱三遍共计八句话的咒文就好了。
伤口愈合了,真是方便。但是好累,压制着喘息的想法强做镇定。
“……大人?”
“好了?”
“嗯。谢谢”微微顿了一下,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是听见了略微有点起伏的谢谢。怎么说呢,有些愉快在里面。
“对了,大人您晚上……好像还有个会。”
“嗯。总之睡吧。我出去转转。”
“是。”
又回到了面无表情的冷淡状态。果然是猫系。
燃烧的香料味夹杂着枪油的刺鼻味道在狭小阴暗的房间里翻转升腾,所剩无几的煤油在壁灯中安静地燃烧,橘黄色的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人影被拉长,映在绘着古老神话的墙壁上,掩盖着那些因过长的时间而脱落的色块,遮蔽起青灰的砖块暴露在外的粗糙表面。房间正中摆着朴素的木台,黄与白的花束洒落在表面上,烛光映着跳跃的影子。高耸的哥特式穹顶将阳光阻隔在外:在诺赞人的习俗中,唯有在幽暗之处点燃烛火才能模糊生与死的界限。
五个人影并列一排,没有神父,没有牧师,没有任何宗教与传统的葬仪人员。有个健硕的男人正拉着小提琴,未知其名的曲调听起来空灵大气。一个影子高昂着头颅,紧紧攥着一张长而写满字迹的纸张,神情异常肃穆。其余的三人则隐藏在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将上了刺刀的枪如阅兵般平举至胸口,刀尖直举朝天;最后一人平端着燃着的蜡烛,任凭熔蜡在手掌中蔓延溢出滴落,手掌流淌着金属的光泽。
他们如此站立,在墙上拉出长影,如同静止的油画。直至蜡烛烧尽、营地的钟声响过七次之后,拉提琴的男人方才开口。他合着提琴的节奏唱起诗句,嗓音沙哑而厚重,宛如敲击沉重的钟。没有演讲,没有悼词,仅仅有握着纸张的影子低声念出一个个名字,持枪的二人在每次尾音落定时都将他们手中的利刃刺向天穹。
“大人。听一下,大人。听听那些诗句。”捧着蜡烛的士兵低语,他的声音很年轻,却有着同老者一样的昏黄眸子与佝偻身姿。
那是段很古老的诗,合着舒缓的曲子。
“我在灰土的花园中舞蹈,身边环绕着藤蔓与荒草。褴褛的迷雾要将我隐藏,欲经我身边者举目皆盲。”
短暂的停顿,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末子迷失因次子死亡,长子的庭院如此荒凉。我于天火散落处舞蹈,盖因光荣不久将临到。”*
紧握纸张的影子将手中名录点燃,任凭火焰燎烧手指直到纸张彻底燃尽,灰烬随风而去。
而后沉默再度笼罩。
“大人。结束了,大人。我们自己的仪式结束了。”他说,像是在祈求,“您走吧,去吧。去忙您的事吧。要不然那些灵魂会——”他将他的枪递给我,沉重的很。
*:出自《黄衣之王》
贵人所选的地方是个恢弘的地方,庞大、阴森、与世隔绝,好似某人的陵寝。巨大的彩绘玻璃上悬挂着面部被抹黑的圣象,挂毯悬吊在大理石质的深色墙壁上,剥落下的散乱色彩与昏黄的灯光相应和着。
解开令腿部血流不畅的高筒靴扣,我让自己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第六团的将军“黑猎犬”环视四周,随后很满意似的轻咳了两声。
他乱糟糟的的胡须短而尖利,根根坚挺着,头发只比收割后的庄稼茬子强一点。如常人对军官的影响,他那马皮般坚韧的面皮被一道倾斜的伤疤割裂开来,那疤痕划过额头与左眼直通下颌线,让他的一部分獠牙永远露在外面。要是脱掉他身上的军官制服,他看上去和暴徒没什么两样。
“女士。”他的语气兼具军官特有的拉长腔调与嘲讽,“嗬,你还活着,女士。”
“是了,我还活着。”我笑道,“不然在您面前的就会是有着墨黑双眼与枯骨身躯,全身链甲上都覆满锈迹和霉斑的鬼魂。”
“这一点都不好笑,女士。”
“是,您的笑话也是。”
沉默。
“我们死了多少人?”我问。
“整整二十个,不多不少。”他的眼神确实如同猎犬,透过我直直刺向翻卷着的寒冷黑夜,“兽人已经够我们受了,现在又来了——什么东西?活的彗星?”
“是恶魔,大人。”
“嗬,您可别叫我大人,女士。您的职位比我高一等——您要知道的,你们这些穿着大衣的刽子手有谁不怕?”
“嗬,军官。”
“那些东西哪儿来的?”
“我怎么知道。”
“嗬,大人。您可真是——”
“也许是精灵吧,也许是别的东西。”
“嗬,精灵?——您或许是疯了。那可是群自命高贵的兔子,从来不屑与任何东西为伍——您一定是疯了。我发誓。”
“谁知道。再高贵也要活命的。”
“倒是。倒是。”他锐利的眼神松弛下来,紧绷的肌肉耷拉成垂耳犬般的赘肉。他起身,那是个矮胖的人,一身结实的肌肉膨大到夸张,椅子随着他的动作而颤动,“倒是。您先走吧,小姐。您先走吧。”
他的手指拂过别在腰际的长剑柄。
“是的,您先走吧。”他又重复了一次,“现在雨水从屋檐滴落,甚至没有灵魂在您的厅堂中停留。”
在踱出一百步的距离后有黑影卷起尘土与风,它有着墨黑色的双眼和枯骨般的身躯,链甲上覆满锈迹和霉斑。它以仅余枯骨的手为铲子,掘穿层层岩石与冻土在夜晚重返人间。
——怪物。
——看看你灵魂上那粗劣的勒痕。
——坟场是你该呆的地方,去吧。
——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
剑刃轻点右肩,尖锐的痛感比刀刃切开皮肤的冰凉感觉晚了一步。那长耳的幽灵就在身侧,它歪着头扯出一个嘲笑,再度融进阴影。
首先是如风掠过原野的轻声呼啸,而后陡然变为风铃般清脆的鸣响,最后如同划开一张纸般划开躯体。
血液喷溅,虽不足以致死但依旧疼痛。在冷风中保持高度集中对体力的损耗很大,手似乎已经有些僵硬了。
一闪而过的黑红剪影宛如燕子般轻盈,径直地冲过来——
半蹲的同时将早先藏在袖管里的刺刀推出,高速移动的幽灵迎面而来,带着死魂灵的凶蛮从烟气般的暗夜中冲出——
寒铁没入身体,带着一蓬血花从背后穿出来。卡进肩部骨骼的剑连带着人一并向后飞去,翻滚几圈后终于停下。
好痛。
映入逐渐模糊的视野中的是喷溅满地的鲜红痕迹与缓缓倒下的黑影子。哈啊哈啊地大口喘气,冷汗在皮肤上结成细小的冰柱。
意识逐渐远去。鼻尖萦绕着不知是否为幻觉的好闻香气。
陷入昏迷的前一秒默默许愿,这次千万不要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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